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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年5月21日 星期五

他留下的精神线索

不应算是邂逅,只能说是缘分。

去冬的《复旦青年》上有篇他的自述。他大名鼎鼎,英文极好。或许曾在文科楼擦肩而过,但一直没有一个人是在和我打个照面时,让我猛然想起《复旦青年》里他的照片的。

报上的他,戴副眼镜,说着话时也举起了右手做个手势。这是个怎么样的人?我不无揣测。

在冬日阴郁的午后,我走进美研中心,因为他将讲述《留住我们的精神线索——漫谈汉语修养》。

一楼大厅挤满了人,是不可能有位子的了。台上一位高大的银发人和几个黑发人调试着音响。就是他吗?

主持人开口介绍了。果然,他就是陆谷孙教授。

声线润朗而有说服力。虽然顶上白雪纷飞,但思路、言语的清晰,是许多生活混沌、头脑糊涂的年轻人所应自惭形秽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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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什么陆老是外文系教授,做的却是有关汉语修养的报告?“有一次我拿了一本书给学生看,他一翻,第一反应是:‘啊?直排的啊?’”

原来是有感于今日中国学子的汉语掌握能力大幅下降,而从情感层面谈起,呼吁重视汉语修养,而非谈论技术层面的掌握汉语的方法的问题。

“语言靠的是口口相传、心心相印。”语言是文化的遗产,是活的,与其他物质性的文化遗产不同。但是现在每年有70种语言在消失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每年2月21日为“母语日”,因为母语是发展和继承传统的最好工具。欧盟有处于强势的英语为共同语言,但亦定2001年为“语言年”,为的是强调内部各国的语言都是平等的,提倡语言的多样性。

你说,我们如何能不重视、爱护我们的母语?

陆老:“我认为我们应以四种态度对待汉语:尊重、敬畏、护卫、热爱。这是祖先传承下来的语言,难道你要做败家子吗?”

他生长在那唤作余姚的地方。在那里,人们对于文字是极为敬畏的,“要知道,仓颉造字时是天雨粟,鬼夜哭的。”所以,不许用带字的纸做手纸;大年初一不许说“病、死、祸”一类的不吉利的话,“否则老奶奶的手随时就会擦上我的脸”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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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老说,我们必须反思。

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倡白话文,为我们带来了明白易懂的汉语和与之相应的新式标点。晦涩的文言和句读的方式,由此一去不复返。当时只讲创新,不讲继承,最好全盘西化,因此我们看到了天上的“星星们”,甚至出现了吴稚晖等人倡言的“中国文字迟早必废”。

“幸好有陈寅恪等人把我们的精神线索传了下来。”——陆老如是说。

别说三没——没错、没用、没味的语言。别讲无个性、无风格、无感染力、无魅力的话。

21世纪,新新人类的语言强调个性和特性。为什么?

“第一,这是作为对文革时语言失忆症的反动。文革时,国家意志取代了个人语言,无论什么事,群体喊的都是乏味的口号。现在大家都要用语言显示自己的个性。第二,这是中国长时期闭关自守的结果。早些年,年轻人追崇欧美潮流,全身上下都要钻个洞带个环,搞body-piercing;现在是哈韩,发型打扮都跟着韩流。语言方面也要追随潮流。第三,电脑、手机的普及,让静态的文字变成了动态的、流动的、以至梦呓的文字,连标点符号也不用了。这是很容易造成歧义的。”

改革开放以来,每年出现800个新的生词,有人为此编了《网语词典》。陆老说:“应该叫‘手册’,因为它过不了两年,就会被淘汰的。”

大陆机场那个“国际出发”、“国际到达”的指示牌是否让你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?原来那是直译自英语的“Internatioanl Departure”和“Internatioanl Arrival”的结果。陆老说:“还不如香港机场的‘出境’、‘入境’来得准确明白呢!”

汉语原是偏于阴柔的语言,虚词具有很大的功能,但目前虚词的功能在巨降中,而实词的作用却在经历一种变革——“你们的教育生态了吗?”、“这个女人好三八”、“我们的讨论很文化”——陆老认为这无疑是受到港台汉语中,名词动词化、形容词化的影响。至于像校园流行用语中的“完美郁闷”、“零距离”,文告中的“把旧照片拿来进行出版”,流行歌曲中的“走出那沉甸的从前”、“你是那么咄咄你是那么乖乖”,种种令人匪夷所思的词句,则实在不知从何而来。这种词句的出现,实际上显示了使用者对于母语的一种玩弄、狎戏、轻蔑的态度。尤有甚者,强不知为知,于是出现了“武松”变“武鬆”的荒谬,和“附上拙稿一份,请您拜读”的笑话。

疏忽和轻率,使得我们离澄净纯洁的母语越来越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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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们都是文化精英,若不具备文化意识、不担起精神责任,难道要靠那些写出‘伤了的伤心’、‘痛了的痛苦’的作词人吗?”

如何提高汉语修养?最直接的方法,是学繁体、看直排。陆老说:简体、直[注:误,当为“横”]排的推行,使得扫盲工作取得成功,其意义不容否认。但学学繁体字、看看直排书,确实是提高汉语修养的重要方法。繁体字结构之美,在书法上更是显而易见。

总有人问陆老幼时是否背过四书五经,他说:“我们那个时候哪来的私塾啊?早都废了。”小时候,家里是重视语文教育的,不像今人看重英文数理。用余姚话背诵的唐诗,那时当然不甚了了,可年长以后,积累下的文字中蕴含的感情,都激活了。因此,家训、尺牍、《周易》,都是值得一读的。“如果你们真要背点什么,就背《唐诗三百首》和《古文观止》。”

陆老也建议,应多读专业散文,既能提高汉语修养,又能补充专业知识。“像张五常的经济散文,就很好。”

还有个方法:写。过去他当系主任时,学生办报之风兴盛,今日社团活动多,但能静下心来的人很少。“像我今天说的东西,肯定有人要批评我是新保守主义的。说就说吧。你要是能把批评写成一篇文章,那也很不错了。”

冰心的白话散文里间杂着文言,十分到位,毫不生涩。这是陆老所十分欣赏的。

“某出版社老编辑曾说:‘大陆、香港各有个遗少。大陆的叫陆谷孙,香港的叫董桥。’我年纪比你们大,对你们来说,就是‘遗老’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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根据认知语言学的观点,大脑中有个和学习语言有关的兴奋点。一个人先把母语学好,学习外语时,兴奋点就会启动,能自然在两种语言间找到相互契合、对应之处,形成转换作用。因此,外语学得好的,母语肯定也很好。

作为一位能侃侃而谈如何提高汉语修养的英语教授,“您认为您成功的秘诀是什么?”“Indifference to success.”(我从未想过要成功。)

英语现在已和“成功”挂钩。“你若是越想把它们联系起来,你越是不可能成功,因为你将无法领略到英语自身原来的优美。你将忽略它所负载的深厚的英国文化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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报告结束后,仍有一群学生围着他。我径自走到文科楼看看是否有新的告示。从文科楼出来时,一群人从我眼前经过,其中有个发色近于霜白的长者。我唤了声“陆老师!”他没听见,身旁的人似乎也没听见。

冬天的黑夜总是特别早来临。一片黑压压的暮色里,国年路自有它的喧闹。在路灯的昏黄色光芒下,初时有些迷惘,想了一会儿,终于决定了自己行去的方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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偶見零二年初冬紀錄,誌此共享。昔以簡化字輸入,文字離“澄靜純潔”亦遠,今存舊貌,倘使入夏南国保有一些舊時拙樸,八年潛沒,即不負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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